林牧晨:先父旧作【故乡万里行】

 

文/林牧晨

 

林咏泉1987.10初稿

前言

1930年春,我在沈阳投考南京中央军校,即黄埔军校(第八期)。1931年暑假回故乡省亲,回校不久,爆发了“九一八”事变。从此,由于身任军职,奔忙于抗日军事工作,未再踏上岫岩故土,至今已五十六年了。在漫长岁月中,初惨痛于故土之沉沦,继限于环境条件的不许可及川资之无着,悠悠乡梦,徒付一叹。

1986年获得平反后,得与二子重逢。1987年五月,由长子林牧晨伴随,做了一次长逾万里的故乡行。当时我住在江西,他在上海。相约在南京会晤后一同北上。历经四十余日始返。

过江

5月19日,乘上自南京发出的火车。过大桥时,倾听那隆隆的车轮声,俯视着滚滚的长江水,不禁心潮澎湃,不胜回忆。1937年冬,日寇进陷南京,随即疯狂屠杀,三十万同胞的骸骨堆满大街小巷,浩浩江水飘浮着无数的尸身。长期积弱的中华民族蒙受了震撼世界、惨绝人寰的灾难。

过江后,车窗外是我几十年未曾踏足的江北大地。曾记得这一带大多是茅屋草舍,现在是砖瓦房和楼舍,笔直的公路与铁路并行,灌渠和林带交织在大地上。

大虎山小站

第二天午夜。北国的寒风直透衣襟。牧晨去购票,我进入候车室。里面有二十多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中老年人,横卧在几条长椅上,没有什么行李,颇似一群逃荒者。是否如我,同是天涯沦落人?

沈阳

1929年,我师范毕业,随参观团第一次到沈阳。1930年,就在这里投考了黄埔军校。六十年前的沈阳又名奉天、盛京,意含对清王朝发迹地的尊崇。拥军政大权的张作霖,一直被称为东北王,皇姑屯一声爆炸破灭了大帅的英雄梦。“九一八”后,东北沦陷十四年,三千万同胞引领南望,洒尽遗民泪。前事勿忘,“夫差,尔忘了越王之杀尔父乎?”

陋巷

四侄林杰昌的家坐落在一条小胡同里的一幢四层楼房顶层。坑坑洼洼的泥土路,夜里不见路灯。又旧又脏的楼梯积着厚厚的灰尘。室内通道拥塞,须侧身而过。凭窗看出去,下面一排排小土房,房顶是砖头压着的油毛毡。

夜,表侄于远鹏,表姐的继子王治生,二侄伟昌的内弟柏锡镇来看我。年龄最小的柏锡镇也将近花甲。优患往事谈不尽矣。

电视播出大兴安岭特大火灾,诸多护卫森林者该何以自处!又播出合肥一公车里暴徒打死售票员,所有乘客作壁上观。礼仪之邦的中国,麻木不仁者如此多!

宫、陵、园、院

侄媳于俊英导游,去看了北陵、东陵,又与侄孙女同去看了故宫。

山水林木花鸟鱼虫给人以愉悦,是结合人的意念、触发灵感的真乐。为尊崇死人而建的陵墓宫殿则令人感到郁闷。真爱自由平等之人是不会向这些大屠夫低头敬礼的。

又去动物园。原先叫小河沿,是条污水河边的游乐场,类似旧北平的天桥。填平污水河建起公园,是美化城市的善政。

在园中漫步,看到一畦盛开的马兰花,特有的芳香袭来,不禁回想起当年与好友白春圃就读凤城初中的往事。该校没有宿舍,我俩住一家小旅馆。每到清晨,会闻到阵阵花香。原来后院丛生着一大片马兰花。又想起1939年在宁夏金积的野地里和墙边路侧,也常见一丛丛马兰花任马蹄踏过。

夜,去附近剧院,看张学津剧团演出的【赵氏孤儿】,张饰程婴,颇见功力。观众多为劳工阶层,胡乱呼吼叫好;贩夫走卒之乐,亦别有一番风趣。

北大荒

杰昌说现在中苏关系已缓和,可以去北大荒的二哥处玩玩。记得1976年到沈阳时就曾想去看伟昌,限于要通行证,一般人不能进入该边境地区,就没成行。

先到哈尔滨。牧晨先去看朋友。然后去太阳岛。岛上的西式房屋,是艺术化的建筑,也是侵略中国的见证。信步而行,丁香花正开放,淡淡的香气勾起儿时的回忆。老家西面高坎下的花园里有大丛的丁香,开花时各色蝴蝶翩翩起舞在香风之中。

第二天下午,上车后见座位已满。牧晨与一位带小孩的妇女商量,她非常客气地给我让出座位,她是一个医院的护士长。

到达迎春站,伟昌的二儿子会祥和三儿子健祥开摩托车来接,到家,伟昌迎入小院,见了侄媳柏锡珍和长子树祥的七岁女儿芳芳。

未见面时觉得有千言万语,见面了却又无从说起。伟昌削瘦有病态,自然是因为经过不少苦难。侄媳谈起心酸往事:东北沦陷后家产破败,她苦苦撑持,曾伴随爷爷去讨饭。后来又是土匪遍地打家劫舍。亏得我家以前对所有乞讨者都给予厚赠,因此每当土匪问到我家,邻里乡人都说“这家是慈善人家”,土匪便离去。听到这些事,我泣不成声。

伟昌是个老实人,话很少。他是熟练的机修工,继承祖风为人厚道。凡人有求于他,他都慨然相助,不求酬报。

将入夜,感到了寒冷。老北风扫地而来穿透衣襟,幸得会祥的毛衣加身。

室内烧着热炕。牧晨和未成家的健祥住一屋,我在客室内的热炕头上重温旧梦。

回想着少年时的老家。母亲与兄长去世时我都不知道。兄长的四个儿子,在苏州的老大儒昌和在岫岩的俊昌都于近年先后去世,老三还未见过一面。自己一生坎坷动荡,两个儿子都未成家。我至今还不知何处了却残年。

查地图,这里是北纬46度,东经133度。现在正值夜短昼长季节,晚上八点还是明亮天空,清晨三时即见曙光。

老大去天津出差。老二老三都在迎春厂当驾驶员,与沈阳的小毛子、小生子一样与方向盘为伴。
迎春机械厂原为迁自天津的一支亦工亦农的青年支边建设兵团。一批从未出过远门的年轻人来到浩茫无际的原始地带,其艰苦不难想象。

伟昌介绍,现在的厂房和家属宿舍,从前是一片沼泽。兵团到此,都住帐棚,硬是忍受着严寒与艰苦的生活,建起了这样一个工业基地。

由芳芳带路去看了工厂概貌。工厂有干部、工人、家属共几千人,形成了一个集镇。最初有上海北京来的青年,后都已调回原籍。留下来的几乎全来自山东。我的祖先是从山东半岛浮海到辽东的。东北大地浸润着山东人辛勤的汗水。

住宅区里,家家都有个院落,用木柴堆起围墙。院落里都栽着各种花树,满面群芳争艳,四周弥漫着花香。铁路东边的农村,家家户户屋顶竖立着天线。伟昌说那都是单干户,家家有汽车做运输生意,是比较富裕的农民。这里是北大荒待垦的一部分,主要垦区在富锦一带。这里土质肥沃黑黑的,一般不需要施肥。

端午节,伟昌长子媳妇舒士华、二媳覃爱芬和小女林静都来了,一起包粽子,谈笑甚欢。
翌日,与伟昌夫妇、牧晨、芳芳、士华一起坐小火车去东方红。这里东面不远即中苏交界的乌苏里江。

市镇杂乱污秽,到处堆放着从完达山运来的原木。登上854医院后面的小山,见树上密集着黑色小虫,坡地上也到处爬着,虫害很严重。

伟昌大女儿玉敏在哈尔滨,来电话要求我们经过时到她家一聚,并让她爸爸去看病。

六月五日午后离开迎春。会祥、健祥、林静、王玉良等送到车站,火车开动,大家挥手说再见。能再见吗?别时容易见时难!

牡丹江站

牧晨计划顺道一游镜泊湖,买了到牡丹江的车票。快到站时,不巧落起大雨,便取消计划,买了去哈尔滨的票。

车站前的广场、街道宽敞,有不少商店、楼馆。公交车不断往来,出租车主和旅馆迎客的在招揽生意。左边有一所铁路局开设的短时旅舍,不过夜的旅客可以去那里卧床休息,各种生活设施无不具备,服务周到,每小时收三角钱。这样的好事值得普遍推行。

王岗

入夜,到达哈尔滨。有辆出租车过来,司机说他就住在王岗,回头生意,开价20元。还价15,成交,开车。约一个小时到了。

伟昌带路,找到玉敏家。迎进屋,玉敏感慨地说:“终究还是看到二爷和五叔了,真不容易!”
第二天,玉敏参加厂内篮球赛。她儿子张鹏超领我们到啤酒厂绕了一圈。回到家,见到玉敏的爱人张福利,他接到玉敏电话刚赶回来。晚上,福利的父亲来看望。他是个老机修工。

松花江上

张福利热情地带我们出游。先去了动物园,见猛虎威风,竟然又联想到重庆南温泉的虎啸口一景,飞瀑声震十里,真如虎威摄人。

出园穿过菜市和秋林公司,到博物馆一览。然后买了许多食物和啤酒,到松花江公路新桥北端右转,在江边一丛柳树边坐下来野餐,观赏枯水期的沙洲和白云苍穹画出的空旷。

记得第一次野餐,是1936年深秋,在安庆,与寒姐—-大学同学单秀霞(又名单雁客)、她的小女儿珊子(彭梦珊)、军校好友郑广丹,四人去大渡口郊游,坐在铺满落叶的沙滩上野餐。归时大雨临江,即景写了一首小诗。1978年的一个风雨黄昏,回忆中又写了一首七绝:

四十余年忆旧游,提盒携果飏轻舟,寥落江南大渡口,荻花枫叶满汀洲。

回到王岗,玉敏的小叔已在路上迎接。她的公爹亲自下厨,很快就端上十样菜肴。

玉敏叫我不要走了,说那间厨房可以改成卧室给我住。伟昌留下准备就医。分手时他哭了。他父亲早亡,母亲近逝,长辈亲人只剩我一人了。

告别沈阳

回到沈阳。杰昌女儿秀娟已从丹东回来。76年看到她,今天的容貌无多大改变,瘦小而俊俏。
外甥张世尧(桂芹妹的儿子)在苏家屯工作,接俊英电话来会。与妹妹相别时,她还是幼年。
第二天办临别家宴,牧晨跟俊英去菜场买了些鱼肉菜蔬,并帮着下厨房。世尧与爱人和两个儿子、俊英、小娟、长青和他的媳妇凤英等十多人挤了一屋。俊英、世尧、小毛子都送钱为赠。俊英和小娟送到汽车站。

长途车

汽车站又乱又脏。车来了,车里竟已经坐满。上了车对号找座位,有一个座位竟有两张票座号相同,显然是售票的作弊了,牧晨只好站着。杰昌和我坐的位子,破烂得只剩几根弯曲的铁条。一路上臀部真受苦了。

岫岩

进入岫岩境内,公路坑坑洼洼。说是因开锡矿所致。

阔别五十六年,家乡面目全非。进入城内,平直的沥青大道,车辆来回飞驰。记得当年只有一条泥土路,从南门文昌阁到北门,两侧是参差不齐的店铺。

下车后,杰昌带路,走过菜市街。我向人群注视,想寻觅一两个熟人,却好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。

俊昌家在西郊的一个院落里。家里没人,杰昌叫牧晨同去找三嫂,我留下看行李。约一小时后他们来了。一见面,桂琴说:“这就是从未见过面的叔叔呀!”真感人。入屋坐下,她又说“叔叔就住在这里吧,我养活你。”问到俊昌之丧,她哀戚地说:“还不到六十岁哪!”我凄然欲泣:一个从未谋面的亲侄儿,一个永远见不到的后辈!

出门向西是大片菜园。当年的刑场和于家园子那家大户都在这里,如今踪迹全无。

也许因为俊昌当过中学教师,室内到处都很整洁有序。他儿子林松也是个驾驶员,在县农机局劳动服务公司工作,正出差在沈阳未归。午后,与下班的林松媳妇和小苓子见了面。

曾想到乡下出生地祭扫祖坟,那里有祖母、母亲、和兄长的墓地。但听说老房子早被日本人烧毁,前后的树林都已无存。三十多里的路,不通汽车,只能徒步。恐体力不胜,只好打消此念,免步微子之悲。

经小苓子驱车通知,长姐的儿子王玉民急匆匆赶来见面。长姐终老在异乡,享年88岁。在我的一个哥哥、一个妹妹、四个姐姐共七个手足中,她是最聪慧明理的。每当秋冬之夜,一家人都喜欢听父亲说说唱唱,“子弟书”、“施公案”、“包公案”、“三国”、“水浒”——过后有人忘记的片段,唯有她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。她还长于剪裁,常有南沟本家的三姑四姑拿布料来找她,很快就能裁就。“妇女无才便是德”的封建戒律,不知埋没了多少聪慧的妇女。

大洋河

第二天,王玉民很早就来,领我去大洋河。河边大坝内有条宽直的马路,说是“备战路”。值枯水期,河中有沙洲。人们一如从前,没有桥,用木板架在石头上过河,或者涉水走过去。

当年在县师范读书,一过端午,便可下河玩水。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过明洁的沙底,躺在三尺来深的清流中太惬意了。过凉了就躺卧在岸边沙滩上享受温暖的风和阳光,多美的梦境啊!

亲属

回来路上遇到两位中年妇女,玉民介绍,也是亲戚。约到她家,院落很大。

第二天玉民带我去看望史家园子(三姐家),已没有一丝旧痕,当年整洁的三合院不见了。老四史翰清躺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,病情很重,几乎说不出话。见此状况,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。老人卧倒在床,受长期的病痛折磨,是最可怕的事。

他家原是一户富有的农家,“九一八”后就不行了。后来在阶级斗争的漩涡里,历经抄家破产,他的几个兄长也沉没了。

又到老七史翰伟处。他小我几岁,当年我在南校新师范就读时,他上小学。谈到往事,原来他通晓日语,但难展所长,唯有困居斗室,艰难生存。他的爱人坐在炕上不说不动,满头白发,犹如活着的白毛女。

五十余年乡土梦,一朝归省已全非!

永别故乡

昨夜桂琴已备好送别之宴,是以饺子为主的各式菜肴。小苓子赠送岫岩玉的戒指、手镯、健身球,王玉民送了六个玉佩。桂琴、玉民和史文娴各送了几十元川资。小苓子的爱人开来一辆小轿车,送到车站。玉民、文嫻在车站等候。杰昌另车返沈阳。

车站很小,很脏。人群挤来挤去,闹哄哄的。半小时后车来了,人群一拥而上,王玉民跑前跑后也无法帮忙。

一如沈阳发出的车,又脏又破,座位号数也无法辨认,牧晨还得站着。

车离岫岩,顿感失落。重返县南前三家子、一省祖宗坟墓的梦做了几十年,就这样破灭。南望云天,不胜怆楚。别了,故乡,永别了!

远道还乡里,晨光正熹微。山河非旧貌,城郭已新晖。访故难一识,寻亲怕相违,梦散天地外,离雁又孤飞。

车在山路上盘旋。回忆起抗战时期,从重庆到贵阳,花秋坪,娄山关,—-车在悬崖峭壁间爬行,好险的路啊!

丹东

到了丹东,找一家旅舍住下,四元五角一晚,房间还算整洁。接着找到一家饭馆,先在楼座上看看街景,然后点菜。菜谱中有红烧驴肉,价高八元。端上来一尝,的确很香,可属最美味的食品,难怪俗称“天上龙肉,地上驴肉”。

鸭绿江游艇票价一块八,往返一次半小时。游艇近朝鲜新义洲岸边时,两国人友好地挥手致意。
鸭绿江名字很美,但如今江流飘浮着一团团污秽的垃圾,实在有负其名。

而丹东的市容却还挺整洁。尤其是有条街的行道树,是排列整齐的在东北少见的银杏,很好看。沿江公园盛开着杜鹃和月季,草地和小径上也干干净净。

海岸大道

十五日,买到去大连的旅游车票。就近到一家清真馆吃早点,要了豆浆、油条、牛肉包。原本我不敢问津牛羊肉和鱼虾蟹的,想不到那牛肉包也很可口。

沿着黄海北岸,车向西南行驶。过了东海县是一片平原,一眼望去绿茵无边,如到江南。霖雨时落时歇,平直的路面不见微尘。

经过东沟、黄土坎、孤山、庄河、金县,但见到处新屋新楼,骑自行车的妇女们都穿着时装,显然这一带比较富裕,应该是地理条件优越的原因,正所谓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”。

大连

大连的有轨电车显然是东洋货,好像活的历史文物一直展览着,还有许多建筑,提醒着对被侵略的历史不可忘记。

牧晨熟悉大连,坐车直达工学院,就近住进一家旅馆。明天要去探访戴仁声和于远许两家。
戴仁声是海运学院体育副教授,毕业于国立体专。当年在南京、重庆、衡阳时常过从,结下深厚友谊。

海运学院坐落在路南侧高地上,家属宿舍在校园北端。登上石阶,找到戴家,进屋即见到仁声的爱人陈慧贞。我迫不及待地问仁声可在?她以悲痛的声音说:“等一下再说吧”。———

——万万没想到,仁声竟在5月间因脑瘤病逝北京,还只有66岁。我久久痴然于惊悸中,悲不自胜!

回忆和她一家相别是在1949年春。时仁声在南岳一所中学教书,慧贞的母亲操持家务。当年的慧贞是个十分俊俏的青春女子,二十八年岁月的磨洗,已使她变老了,腰背也弯了。可是反顾我自己,哪里还有一点青壮年时的风采呢?

听我说要到工学院探访一个从未谋面的亲戚,她慨然偕同小外孙前面带路。到传达室一问于远许教授,回答是:系别很多,无从查知。我意作罢,她却坚持,继续前行,逢人便问,终于得知是数学系,高岗第三栋五楼。登楼叩门,一妇女迎出,估计是他爱人。我告以亲戚关系,伊即电话催在教室的于远许速归。

于远许是我表兄于广泉的次子。表兄和我的感情很深。在我劳改的苦难日子里,他曾从遥远的黑龙江寄赠衣物。后来音讯断绝,不知是哪一年,他去世了。每念及此,便陷于哀思。

一见面,看到这高个子的中年人,简直就是表兄的化身。谈起许多亲戚的往事,旧梦无穷。

第二天,牧晨去访医学院教授白春育,慧贞伴我游星海公园。

公园唯一可看的就是大海。海天茫茫,令人无限遐想。

回来后,慧贞拿出仁声追悼会的题名册。我到他的遗像前三鞠躬。她在旁陪礼,然后请我在册上题字。我写道:

1987年6月19日,与长子林牧晨自丹东至大连海运学院走访好友戴仁声,见到他爱人陈慧贞后,惊悉伊于5月22日因脑瘤病逝北京,悲不自胜,兹以挽联一幅题册,藉寄哀思:

万里故乡行,切盼往事拈来,对酒高歌,携手欢晤旅顺口;

卅年暌离梦,谁知一朝诀别,临风陨泣,失声痛悼大连湾。

(1958年在上海第二师范学院见了最后一面)。

中午,仁声的女儿戴嘉云来相晤。

下午,远许过来邀请去晚宴。见到了他的两个女儿:于涟,于滨。远许的爱人王文贤亦在该院数学系任教。这个家庭可称幸福,对两个女儿,应说是:中郎有女,花映门楣。

一席盛宴,足有十一个菜。将终席,牧晨才来。远许开酒与他对饮,牧晨豪饮,连说痛快。

仁声的儿子嘉陵为我们购得两张去旅顺的游览票。从渤海饭店出发,沿着海岸前行,到1904年日俄战争遗迹处停下。沙俄构筑的地堡依然存在。地堡的枪炮口向内,日军以七万具尸体的代价才取得惨胜,占领了旅大。

渡海

牧晨很早去码头买了船票。临行前慧贞送了不少食物。嘉陵、嘉云和张升文送到汽车站。

又一次海上行。从大连到烟台是两个半岛间最近的航线。我家祖居紧邻烟台的福山县。遥想当年祖辈一肩行李闯关东,必定是走这条海路。

船舱清洁,不闻喧嚷。翌晨四点抵达烟台,下船后四面一望,海港里万船云集。长长的走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。一上岸,牧晨就找旅游车,与二十多游客乘上一辆大客车,直奔蓬莱。

蓬莱

蓬莱古称登州。明朝戚继光曾在此练兵。我沿着海岸漫步,牧晨在几处巨石间跳来跳去,选景拍照。游人很少。两个垂钓者凝神不动,鹄立于岸边。

走到蓬莱阁,牧晨指着远处的海岛,说那是长山岛,盛产海鲜。对外开放以后,那里的渔民富裕起来了。

登山进阁,里面有几处狭小的庭院殿堂,供奉着道教创始人的塑像。下了山,有一处飘扬着四面红白相间的大旗。问了当地人,说这里就是田横五百士蹈海之处,是以追颂这些铁骨丹心的义士。

历代文人雅士诗家词客,以无数笔墨将蓬莱美化、仙化、幻化了。

回到烟台,牧晨随即买了去青岛的长途汽车票。

青岛

一到青岛,胡乱找的一家个体户开的小旅店住下。牧晨买来地图,查找他朋友的住址。他先已答应帮朋友装修一个餐馆,不能失信。

第二天一早,牧晨去找那位朋友,不久就回来,一同去广西路。6路车栈桥车站对面就是。进屋,见一位女孩在檫洗玻璃,牧晨介绍,她是其友孙维邦的妹妹维先。过来不久,维邦回来,已是中午了。

把一间破旧的住屋改装成一家酒店,显然需要投入不少人力物力。好在乡土邻里,自有不少亲友相助。午餐时,共9仁围坐。维先小姐当炉,幼儿园王老师搭手,各显神通,很快端上不少海鲜食品。还好没什么腥味,我也就吃了。

饭后,牧晨即与他们一起干活。经维先介绍路径,我独自去游栈桥。栈桥上游人不少,做生意的更多,好像海上市场。

继又沿着海滨走去,参观了鲁迅公园、水族馆、海产动物馆。

傍晚,还有不少青年在海滨浴场劈波斩浪。随风张起许多三角帆,如一群蛱蝶在海浪上飘荡。

在平度路看到永安大戏院的海报:吉林吉剧团约请云南京剧团作三天演出,主角是素以小关肃霜闻名的邢美珠。机会难得。

夜晚,和牧晨睡在半边楼板上。从一个洞口出入,用移动铁梯上下。我尽管小心翼翼,出入时还总是碰头。楼板很脏,只好用报纸铺垫。一床又破又脏的旧被两人用,半盖半露。

到中山公园游玩,欣赏盆栽的月季、绣球、杜鹃。一路上但觉芬芳袭人衣,不辨花香何处来。
夜晚与牧晨去看全本【玉堂春】。

崂山

牧晨以前来过青岛,该玩的地方都去过了,加上忙于酒店装潢工程,无暇陪我到处玩。他想起崂山还值得一游,便介绍我去玩玩。记得【聊斋志异】里有篇“崂山道士”,是可以去一次。

青岛出租车很多。我花6元乘上一辆九座的日本车,很快就到了崂山八水河车站。下了车,不远处就是道教名胜太清宫。一进去,首先看到的是院中一棵古柏,道士介绍说已两千多岁,竟然是植于汉代的活古董,可称稀世珍宝。更奇特的是古柏树干里生出一株凌霄攀援而上,如慈母之抱幼儿。此外还有一棵阔叶乔木也生于其体内,一树三体,可称树间奇迹。

山路崎岖但不险峻。一口气登上山顶,小歇中抬头远眺,“登高峰兮望沧海”,顿生一种辽阔的离尘绝俗之感。

下山在餐馆吃了点心,与两青年搭原车回到八水河。

八水河的水是从龙潭流下来的。沿着河道拾级而上,这段山路倒很险峻。

坐在龙潭边,洗了手,环顾四周,悬崖绝壁之间,繁生着茂密的草树。还有几株未谢的合欢花,真是:谁见悬崖绝壁处,枝枝犹放马缨花。

结尾

夜,再去剧场,看邢美珠主演的关派名剧【铁弓缘】。表演武功时不慎落枪,却能从容不迫随机应变,一个转身,随手拾起舞动,不见破绽。犹记当年关肃霜到北京首次演出此剧,轰动一时。不少戏剧界人士对他的武功交口称赞。今天看到邢美珠的演出,可说如见其师了。

六月二十九日,按维先和牧晨的介绍,去“八大关”游览。那里有八条路是以有名的关隘命名的。幽静的街区,全是各种式样的西式洋房。当然这都是德日入侵者霸占的安乐窝。如今住在这里的无非是高官巨贾;不缺少那种官倒致富、行贿发财的,与亿万日夜为衣食奔忙的劳苦大众毫无关系。不知是否有人敢于如项羽之对强秦说“吾可取而代之”,也道一声“庶民可得而共享之”?

这一个多星期来,我每天清晨都到海边,望着,想着,让风和浪在扑向海岸的同时,也扑入我的心胸。

酒店工程进入结尾阶段。拉水泥、拌砂浆、粉墙、砌灶,七八个青年忙得象走马灯。牧晨画了一幅广告招牌,把猪八戒与酒瓶组合在一起。不知猪八戒是否亦为酒鬼醉仙?

我从海滨转回来,看见新装修的酒店里挤满了人,终于完工了,正在大开庆功晚宴。我不适合加入其中,便去食品店买面包当晚饭。到9点多,回到店里,还有些人趁着酒兴大声谈笑。维先一见我,深切地责怨:“您到哪里去了?等您吃饭,老也不见!”

七月四日,酒店准备开张,门口挂起牧晨制作的“孙氏酒肆”招牌。

一个开始就是一个结束。耽搁十日后,我们离开了青岛,一路南下。万里之行,转瞬即成日渐模糊的回忆。

我感觉到,今后不会再来北方了。东北岫岩老家,山东祖居之地,是我几十年不能忘怀的梦。而今,此梦已了,旧梦已结。不知以后是否还会有梦,会有什么样的梦?

花残花落感世犹溅泪,老弱病残何处觅孤舟!


附言:关于【故乡万里行】

林牧晨。2013.7

1985年10月10日,我结束了四年“劳教”。“回到社会”以后,我不顾劝阻干扰,自动退职,“不带走一片云彩”,一刀砍断与“所属单位”的关系,只为得到一点有限的自由。

1986年,我去大西南游历。翌年春,到江西进贤永桥劳改农场,看望吃了近38年官司的父亲。他与一批“县团级以上”的中华民国军政人员刚获“平反”,获得了一点有限的自由。

我们父子俩利用这一点自由,于1987年做了一次长途旅行。回来后,父亲就写了【故乡万里行】;

1994年,我离开故国到达北美,主要动机是避免重温铁窗生涯,为了多一点自由。

2005年3月28日,父亲去世,享年94岁。我欲奔丧,去签证被拒绝。之后,几经辗转,历经三十年十几次抄家后留下的一点文字资料转到我手中,多半是父母的日记、书信等,零碎残破,需要一番功夫去整理。其中就有【故乡万里行】。

原计划编写成一个文集,名为【梦断家山】;但考虑到精力、能力、时间、费用都成问题,遂改为将各个篇章分别单独在网上发表,或许能让一些亲友得以弥补他们的回忆。
(先父旧作【故乡万里行】 全文完)

 

原载博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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